按照寺内壽一的本心來說,其實他并不喜歡山縣勇男。
這個年輕人很聰明,但給人一種過分聰明的感覺。
明明是一個能力出衆的人,卻偏偏要裝成不學無術的貴公子,導緻他在同僚之間名聲很差。
在寺内壽一看來,山縣勇男的這種行為并不是城府深的表現,而是自矜智謀,在拿别人當蠢蛋來愚弄。
而且,山縣勇男總有一種因為自己很有智謀,便自以為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的感覺。
但盡管心中多麼不喜歡這個年輕人的為人,寺内壽一也必須要給與他幫助。
山縣、寺内兩家可以說是傳統盟友,在很多事情上必須要互相幫助。
同時,就算是寺内壽一也無法否認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能力。
山縣勇男的自大是有理由的,因為他确有真才實學。
或許山縣家再過幾代人也不會再出現能夠達到山縣有朋元老那樣高度的人傑,但山縣家的年輕人卻真的都很耀眼。
最起碼現在寺内壽一看來,山縣勇男的未來不可限量,他現在還不到三十歲,假若給他二十年,他會達到什麼樣的高度?
寺内壽一也需要考慮自己的身後事,很有可能将來他的子孫就要托付給山縣家的年輕人。
隻是一瞬間,寺内壽一的腦海中就閃了數道想法。
睜開了眼睛之後,上下打量着山縣勇男。
“真是個一表人才的好男兒啊。
勇男,你怎麼現在就把新軍裝給穿上了。
”
就好似是長輩與晚輩的閑談一般,寺内壽一一臉和藹的與山縣勇男拉着家常。
山縣勇男笑着行了一禮,滿臉煞有介事的說到。
“大人,全面換裝是旦夕之間的事。
現在就穿上它也很正常,而且我覺得穿上新軍裝很必要:它比舊軍裝要更加的舒适,穿上它我們的士兵也會更加的勇猛。
穿上新軍裝,上下都是一新,我們自然也會有新面貌,這也更有利于我們用新的眼光看待華北戰場。
”
山縣勇男的最後一句話讓寺内壽一短眉猛地一挑,眼中也是精光一閃。
随後他看着山縣勇男笑了起來。
寺内壽一臉龐和五官的線條都很柔和,鼻子也比常人大一些,笑起來給人的感覺很親近。
“勇男你這句話聽起來很有意思,我們為什麼要用新的眼光來看待華北戰場啊?
”
在說這話的時候,寺内壽一微不可察的颔了一下首,顯然山縣勇男其實是說到了他的心坎裡面。
山縣勇男外表看起來依舊很輕松,可實際上内裡已經緊繃起來。
他知道最關鍵的考驗來了,自己接下來的話能否打動寺内壽一,對于他來說很關鍵。
“大人,我認為我們必須要用新的眼光來看待華北戰場。
因為華北戰場的形勢,已經并不像我們之前所想的那樣簡單了。
在全面戰争伊始,陸相杉山元大人曾經在東京大本營向天皇陛下擔保:‘三個月解決中國事變’。
如今已經過去了兩個‘三個月’,可現在看來我們在中國的戰争,要想結束的話依舊是遙遙無期。
事實已經證明,我們用三個月的時間,或許可以将中國打痛!
可以證明中國的軍隊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但僅憑三個月,還絕不可能讓這個國家屈服。
在我看來,我們或許需要三十個月才能夠徹底讓這個國家屈服。
”
山縣勇男的話讓寺内壽一雙眼都瞪圓了,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勇男,你不過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怎麼敢如此非議陸相?
還有你的話未免太過自大了吧?
陸相‘三個月’的說法是錯誤的,你憑什麼就認為自己的‘三十個月’是正确的?
”
“大人,您請稍安勿躁。
我這個說法并不是妄言,而是經過了嚴謹的考證與深思熟慮的。
全面戰争以來,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在大規模集團軍作戰的情況下,我們是必勝的。
在集團軍作戰下,我們可以集結各式機槍、機炮部隊;重炮部隊;機械化部隊;還有航空部隊。
反觀中國,他們在機槍、機炮、各式火炮力量上差我們太多,在機械化和航空部隊上,就幾乎沒有成規模的部隊。
所以在萬人以上規模、烈度的戰鬥中,我們是可以保證全勝的。
但是……”
說到這裡,山縣勇男停頓了一下,用眼光請示着寺内壽一。
而寺内壽一則好像是被他的話勾起了興緻,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但是,在華北的幾場中小規模戰鬥中,我們卻發現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無論是平型關戰鬥、靈丘戰鬥,還是剛剛結束的南嶂戰鬥……我想您已經知道了南嶂戰鬥的結果吧?
”
寺内壽一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繼續說下去。
”
“是,在這幾場戰鬥中,我們看到,中國的軍隊并不都是廢物,他們有一些隊伍還很有戰鬥力,或許在後勤以及兵員補充上很差。
但在中小規模程度的戰鬥上,我們已經很難保證必勝了。
長此以往的話,在華北戰場,恐怕中國人會放棄與我們的會戰,轉而積極的發動一些中小規模的戰鬥。
”
寺内壽一身子動了動,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更舒服一些之後開了口。
“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是這又怎麼樣呢?
你剛才自己也說了,現在活躍在華北戰場上的八路軍,他們在後勤和兵役制度上基本上就是空白。
或許現在他們的士兵都很有戰鬥力,可這一批士兵折損了之後呢?
他們的戰鬥力隻會變得越來越差,而皇軍有着完整的兵役制度,隻要我們願意,完全可以動員出幾百萬優秀的士兵,廯疥之疾又有何懼呢?
”
然而對于寺内壽一的質疑,山縣勇男毫無退縮。
“可是大人,您打算把多少的優秀士兵投入到華北戰場上?
!
”
山縣勇男的語氣很僭越,已經不是質疑,幾乎就是指責了。
但很有意思的是,寺内壽一竟然沒有在意他的無禮。
“或許您是對的,我們要是傾盡全國的力量的話完全可以碾碎這個巨大的國家。
但這個國家太大了,徹底将他碾碎的話,我們也不會很輕松的不是嗎?
南嶂戰鬥,佐佐木聯隊投入進去了超過兩千名精銳部隊,可是他們最後的結果是怎麼樣的呢?
大人您已經清楚了,而八路軍則隻是動用了一個團的兵力!
如此具有戰鬥力的部隊活動在您的轄區,我并不認為他是廯疥之疾。
我知道,隻要我們動用機械化部隊和重炮部隊,碾碎那個團就像是碾碎一個小蟲子一樣。
但是您别忘了,那隻是一個團。
而八路軍能達到這種戰鬥力的團究竟有多少呢?
我們并不清楚。
就算是假設,整個華北包括八路軍、中央軍、晉綏軍在内,隻能拿出十個有這種戰鬥力的團,并且以全團覆沒為代價和我們發動十場今日之規模的戰鬥。
那我們應該拿出什麼樣的力量解決他們呢?
而我們又會有多大的損失?
這當中投入和收益完全是不對等的!
大人,或許我們應該好好的考慮一下我們發動這一場戰鬥的究竟是為了什麼了?
!
”
“勇男?
!
!
!
”
寺内壽一突然雙手猛地一拍椅子的扶手,站起了身雙眼瞪得渾圓死死的盯着山縣勇男。
山縣勇男的話實在是讓他太意外了,對方說到現在,他已經聽出了幾分滋味,對方貌似對全面戰争持一種不樂觀的态度,就差沒有明說“中國戰場根本就是一個爛泥潭”了。
而且讓寺内壽一有些受不了的是,山縣勇男的這種論調讓他感到很熟悉:很像石原莞爾,一個已經隐隐被核心排斥出去的異類。
“勇男,我不知道你和石原莞爾究竟有沒有過交流!
但是你要知道,你現在的态度很愚蠢!
我認為今天的談話可以到此為止了!
”
寺内壽一的突然發怒讓山縣勇男也吓了一跳,也正是因為寺内壽一這一瞬間的發怒,讓他真正認識到了大将之怒的樣子,那簡直就像是一頭擇人而噬的巨獸。
“大人,您請稍安勿躁,請容我再說一言。
”
終究還是年輕人,山縣勇男的語氣變得輕柔了許多。
“……”
寺内壽一沒有說話,隻是重重的坐了回去。
“大人,請您相信。
我雖然看法與大多數人不同,但還沒有那樣的極端。
對比起消極的反對,我更願意在原有基礎上解決問題。
”
見山縣勇男如此,寺内壽一的表情這才又緩和了幾分。
“說。
”
寺内壽一的語氣很冰冷,山縣勇男知道再這樣下去留給自己的時間便不多了。
“大人,發動全面戰争是為了壓服中國,事到如今我們必須要堅持下去。
”
這句話到時讓寺内壽一順耳了幾分,表情當即又緩和了幾分。
“現在看來,我們是把太多的力量投放到中國了,很顯然這是一種極大的浪費。
我的看法是一定要想辦法削減投入,并增加在中國的收益,這樣我們在中國的這一場戰争才會有價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