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想啦,太子殿下您都能受這樣的苦,我有什麼不能受的?
”鄭森仍舊昂着頭,“太子說了,這是為國效勞,隻要差事辦完了國家就會有封賞的吧?
到那個時候我就能風風光光地回去家裡了。
爹爹把我送進京城的時候,就說過要讓我跟着太子讀書,學學怎麼做個英豪,我……我若是能為國立功,那就是英豪了吧?
那時候爹爹……爹爹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你……你倒是一片誠孝,好,既然這樣,那就說定了。
”太子笑了笑,“你這段時間就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這事對誰也别說,到了動身的時候我會通知你的,那時候我們就一起過去。
另外……這段時間你也可以好好再重新溫習一下日本話吧,畢竟好多年都不用了,怕是有些生疏了吧。
”
“嗯嗯!
太子放心吧,我回去就溫習!
還有這事我絕不會跟任何人講的!
”鄭森不住地點頭答應,少年人的熱情倒是展露無遺。
心願得償之後,太子的心情也變得甚好,他重新擡起頭來看着遠處的峰巒疊翠,心裡的思緒卻已經飄蕩到了雲端之外。
“鄭森,你父親是個大英雄,大豪傑。
”默然許久之後,太子突然長出了口氣,“你有的時候會不會覺得父親太厲害了,生怕……生怕自己做得不好,配不上他,也配不上繼承家業?
”
鄭芝龍縱橫四海,讓各路海商、包括西洋人都不得不避其鋒芒,确實是個了不得的英雄豪傑,父親封了個他侯爵他也是實至名歸。
那麼……他的兒子,會不會在心裡,也有和自己一樣的壓力呢?
這是太子第一次跟人吐露出自己的心裡話,他期待得到一個回答,因為平常的他實在太孤獨了,身上需要承受的一切也太重了。
鄭森先是一驚,然後也慢慢垂下了頭。
“有……太子,有。
我……我怕做不出爹爹那樣的事業,也怕辱沒了爹爹的名聲,怕極了。
所以,我想做一個和爹爹一樣的大英雄,為國朝開疆拓土,建功立業,讓天下人都知道爹爹有我這樣一個好兒子!
”
會稽侯雖然有一世功業,但是未必無法超越,但是做一個和父親一樣的英雄,打下他那麼輝煌的事業,看來是不可能了,自己這一生哪怕走到極限,恐怕也隻能勉強繼承好父皇的事業,讓他所遺留下來的一切安穩運行,讓他的理念得以付諸實施。
“我是太子,你們肯定覺得我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想要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哪有那麼容易啊……我也跟你一樣怕,怕自己擔當不起父親的期望,怕極了。
”太子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抖。
但是很快,他又重新恢複了鎮定,然後輕輕地捏住了鄭森的手臂。
“你會比你父親強的。
你好好做吧,努力為國建功立業,我會讓你創下名頭,讓你當将軍當元帥,再也沒人可以欺負你,看不起你!
”
我不能自己超過父親,但是我可以看着另外一個人超越他的父親,這樣也挺好的。
太子心想。
又是一個好晴天。
年節的關口,京城總會比平時還要熱鬧幾分,自從大早上起,賞花燈的,看雜戲的,買東西的,各路人等都踏足到了街邊。
京城熙熙攘攘的街頭人頭攢動,到處都熱鬧無比,自有一番太平氣象在。
在街中,商鋪和酒樓鱗次栉比,有些人心情甚好,花了幾個小錢跑到酒樓上定了座位自斟自飲,看着遠處的街面,是不是跟着絲竹之音淺吟低唱。
然而,在這歡快繁華的氣象當中,卻總有一些雜音存在,有些人被世俗之事所牽引,渾然無法感受到年節的歡樂氣息。
“國内莫是瘋了嗎?
”帶着不住咕哝出來的自言自語,柳生元齋大踏步地從街面上穿行而過。
他的腳步踏得甚大,所有後面的随從即使使盡了氣力也隻能勉強跟在後面。
這是一個留着大胡子,相貌粗豪但個子不高的中年人,他的步伐十分有力,跨步沉穩,即使心情不佳,眼中依舊機警,顯然是個十分幹練的人。
不過,雖然他身上穿着一身漢人的服裝,但是他不是漢人,甚至不是中國之人,他是日本人。
确切地說是大和國(日本境内一個地方名,相當于中國古代的郡)柳生氏的族人。
他是被幕府正式任命,作為日本國的使節留駐在大漢的京城的。
柳生氏一直都是日本有名的劍術世家,他的爺爺柳生宗嚴在少年時代先後師從于富田流的戶田一刀齋、新當流的神取新十郎學習劍術,後來又拜新陰流的劍豪上泉信綱為師,并且最終繼承了新陰流,成為了日本有名有名的大劍豪。
在差不多四十年前的文祿三年,柳生宗嚴遇上了當時還沒有成為幕府将軍的德川家康,并且得到了家康的極大敬佩,後來家康在統一日本建立幕府之後,向柳生宗嚴請求,想讓他成為幕府的劍術指南役(也就是教官),但宗嚴以年事已高為由婉拒,并推舉自己的第五子柳生宗矩代為出仕,從此柳生一族開始成為德川幕府的部衆,并且得到了旗本的家格。
柳生元齋的叔叔柳生宗炬在擔任幕府劍術指南役之後,通過自己的劍術和名望得極得幕府曆代将軍的信任,從家康到秀忠,再到家光,他一直都受到了重用。
現在他已經被德川家光任命為大目付,專門負責對内情報和監察,負有監控國内反幕府勢力和德川家親藩的重任,可以說已經是一位重臣而不僅僅是劍術指導了。
對日本來說,維持和中國的貿易事關重大,在前明時代因為國内兩派互相争奪貿易權利而在中國大打出手,惹出了天大的禍亂,所以幕府上台之後雖然執行了閉關鎖國的政策,但是對于維持和中國的貿易仍舊看得很重。
在前明時代,大明朝廷一直都不怎麼在意對外交往,再加上正德嘉靖之間海寇肆虐、以及萬曆年間為了朝鮮發生大戰的緣故,對日本的官方來往就更加禁絕。
而在大漢建立之後,情況就不同了,因為起家的時候就經營了商行的緣故,大漢朝廷上下十分注意商業利益,同樣有維護中日貿易的意願,因此在大漢的倡議之下,兩國決定互相派駐代表,中國的代表駐紮在長崎,而日本的代表則駐紮在天津。
之所以沒有互相派駐使節駐紮在京城,是因為幕府畢竟不是日本朝廷,而大漢朝廷派使節無論是駐紮在京都還是江戶,日本幕府都覺得有些不妥,所以最後幕府在商量了之後,決定幹脆就互相派駐代表在港口駐紮――反正這些派駐機構本來就是為了要處理貿易往來的事情而設置的。
在日本國内,一直對龐大的中國畏懼和仰慕并存,再加上中日貿易對幕府意義重大,所以這個互派代表的事情确定了之後,幕府内部多方勢力都參與了派駐代表人選的角逐,在經過了激烈的角逐之後,出身柳生氏的柳生元齋因為将軍對柳生一家的信任而得到了這個職位。
柳生元齋也是把這個任命當成了自己的殊榮的,因此他決定用自己最努力的方式來回報将軍的恩情,他一來到中國就苦練漢語,而且做事也專心緻志,從來都是一絲不苟。
也靠着佛祖保佑,這幾年來他的工作一直沒有出什麼問題,大漢和日本的貿易還算通暢。
但是好景不長,就在不久之前,中日貿易就出了一次大岔子――而且是責任在于幕府一方的岔子。
為了應友邦荷蘭的緊急要求,幕府将能出口的銅都轉給了荷蘭人的商船,而對中國,已定和未定的協議,隻能往後順延,預計要到明年之後才能夠正常供應。
事發突然,請努力關說,博得中國朝廷的理解,避免破壞兩國邦交――當看到了來自幕府的這個簡短的指示時,柳生元齋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銅是中日貿易的大宗,也是極為重要的物資,中國鑄錢、造炮造船以及機械都少不了銅,這麼突然斷絕了對中國出口銅,肯定會引起中國朝廷十分嚴重的反應,怎麼可能靠自己幾句話就能夠“博得理解”?
他立即回複了國内,要求趁着大漢朝廷還沒有發怒,趕緊恢複銅的出口,修補這個突然決定所帶來的創傷,但是因為兩邊通信來回實在耗時太久,他收到國内回複他說,銅已經大部分裝上了荷蘭的商船,已經無法突然再更改了。
如果不是知道幕府内部因為短視和内耗經常會出台一些很奇怪很盲目的政策的話,柳生宗齋幾乎就要懷疑這是幕府故意想要對中國不利了。
但是他不這麼想,可不代表别人不這麼想,要是中國朝廷因此認為幕府是在有意跟中國為難的話,這個問題就不僅僅會是一個貿易問題,後果也就會十分嚴重了。
是的,柳生宗齋很害怕大漢,害怕這個突然舉動會觸怒大漢,引發不可測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