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嶽麓書院的學子們擠在杉庵前,看着多出來的十幾個士子名儒,這些可都是早已登科及第,走上過仕途的士子,在他們眼裡,那都是偶像。
大宋冗官問題嚴重,那都是因為蒙蔭所緻,每三年舉行的科試,還是僅僅幾百人,能科舉取上功名的,那都是人傑。
杉庵之内燈火闌珊。
庵中幾株水杉随風搖曳,蟲鳴聲此起彼伏,暮春的時節,萬物都在瘋長着。
一應人圍坐在晦翁身邊,神情不一。
有的一副凝重的姿态,有的則是面臉的疲憊。
他們如今或被流放剛歸,或被罷官回鄉,都是落難苟延餘生之人。
黃幹替朱熹倒了茶,問道:“先生之前所說的一網打盡,是何意思?
”
朱熹輕歎一聲,說道:“他若是真是為了兩千貫,當初就不會放我跟漢卿、安卿離去,如今率商船五十艘而來,又豈會僅僅為了兩千貫面錢?
”
“那是為何?
”
蔡元定坐在晦翁邊上,算起來與晦翁亦師亦友,也見過李伯言,便道:“莫非是這小子又來勸晦翁革新理學的?
”
“革新理學?
”一些不知内情的理學士子插話道,“先生理學早已大成,何來革新之說,此子莫不是韓侂胄派來的細作?
”
“非也,直卿,此人現今乃是趙相公門生。
”
“趙相公?
哪個趙相公?
”
輔廣目光凝重地說道:“趙汝愚,子直公。
”
“他……趙相的門生,又豈會讓晦翁如此難堪?
”
一旁的輔廣緩緩說道:“去歲趙相來嶽麓,勸說晦翁革新理學,去僞存真,晦翁沒有應允,趙相無果,便找了永嘉葉适。
”
“葉正則?
那個陳傅良的學生?
他怎敢如此做呢?
”
蔡元定眯縫着眼,緩緩道:“怕不是葉正則主導,而是那個李伯言。
此子老朽也曾照過面,一張巧嘴,甚是厲害。
當初将理學貶得一文不值,老夫礙于趙相公的面子,并沒多說什麼,沒想到真的助長歪風邪氣了。
”
“如此說來,皆是此子之意?
還是趙相公授意?
不行,我得去趟永州,當面問問趙相公,是如何教出一個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
當初趙相蒙難,是誰不斷上書建言?
老師落職罷祠,也是因趙相而起,如今倒戈相向?
”
“子燔,不得胡說。
”朱熹說道,“這錢,若是你們要替我還也可,還了便走,不可在嶽麓逗留。
”
“為什麼?
老師!
難道就任由他李伯言騎到咱們頭上?
!
這還有沒有尊卑禮教了?
既然要鬥,咱們便跟他們鬥一鬥!
我就不信,憑我們朱門理學,還鬥不過一個小小永嘉!
”
“對!
鬥一鬥!
”
蔡元定見到群情激奮,便道:“晦翁,我看就這樣吧。
咱們理學曆經百年,乃無數先賢志士之心學,那小子雖然刁鑽,但非正統,我與他接觸過,不必擔憂。
”
“好,有西山先生這句話,我等就為了晦翁,與這永嘉葉正則辯上一辯。
當年鵝湖之會,未得見老師風采,此番嶽麓之會,定要将這些斥責理學之流,殺個片甲不留。
”
朱熹坐在椅子上,已知無可避免這場學術争辯,隻得閉目暗歎。
他一個人倒了,理學之火尚存。
若是朱門理學全軍覆沒,那就真的是一場浩劫了……
……
……
橘子洲頭,李伯言飲着杯中紅酒,仇巾眉這次未曾跟來,他在想着,這會兒,估計是在莊子上,逗弄着二狗吧。
一想到那躺在大兇之上流哈喇子的二狗,李伯言便汗毛乍悚,搖了搖頭。
葉蹭叔緩緩走來,道:“如你所願,今日便有十餘朱門弟子趕至。
這場盛宴,越來越多的人席卷當中了。
”
“十幾人還不夠。
”李伯言與之碰杯,目光深邃地望向江上漁火。
“你還想牽扯多少人進來?
光這十幾人,就不是咱們倆人能夠對付的。
”
李伯言笑道:“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先生忘了?
唯有真理長存。
”
“你真是不怕玩火自焚啊。
”葉蹭叔說這話的時候,隐匿在黑夜中的臉龐上,流露着的,卻是興奮。
這麼多年了,當年嶽麓的經曆曆曆在目,張拭、朱熹、範伯崇,都是如何看不起他們永嘉學派,如今,同樣是在這嶽麓書院,朱門理學,卻被他們的到來,搞得焦頭爛額,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風水輪流轉啊。
兩人坐回到小桌邊,吃着炒好的花生米,不過日子過得久了,又無密封的包裝,有些不脆了,下酒倒是可行。
紅酒配花生,這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紀,是多麼奇葩的搭配……
“伯言,此物嚼之噴香,真是從你那莊上種出來的?
”
李伯言心領神會地說道:“此役之後,雙手奉上。
”
“嘿嘿,聽趙相公說,你那裡,還有典藏的幾瓶更好的酒,順帶着捎來給我,為了新學,某可是煞費苦心。
潛心二十載……哈哈……”
“先生若是對上晦翁,還能如此不要臉,我就放心了。
”
“這話說的,對了,探讨義理萬物,晦翁可是從周易、洛書等上古經文之中集合所得,你看,要不要我替你補習補習?
臨時抱抱佛腳,總比什麼都不知道的要強。
”
李伯言笑道:“先生放心,此番我可是帶了神兵利器,總是他們巧舌如簧,也百口莫辯。
”
“……”
“這麼自信?
”
李伯言吃了幾粒發潮的炒花生,笑道:“不然何敢一夫當關?
我還愁一時來太多人,嶽麓的糧食不夠吃,想給他們送點吃食呢。
”
“送吃食就免了,他們可不差你這點嗟來之食。
來,伯言,為了新學,幹杯!
”
“幹!
”
……
誰都沒想到,船上這捅破天的兩人,居然會如此随意地喝酒談天。
天南地北,還在星夜兼程,趕往潭州的理學儒生,做夢也想不到,李伯言布下的星羅大局,不在晦翁,而在于劍指天下儒學!
這将是一場浩劫!
不是理學死,就是理學亡!
未得覆滅,哪得重生?
從軍從文,救不了大宋!
唯有新學,唯有新政,才可挽天傾!